走在輸送帶上的日常生活─陳宛伶的小工場技藝
文/林宜寬
圖片提供/陳宛伶
此文收錄於二〇一〇年十二月份 第427期 藝術家 雜誌
「日常」的輕盈,「生活」的即興,恆常與平凡在每一日子翻頁輕疊,點滴累積重量與厚度。綜觀當代藝術面對這個微小又意義宏大的題目,在扁平、均質的剖面結構下,陳宛伶施作了巧妙又低限的技藝,重描加深隱沒於表層的曲線印記,面無表情的鐵灰城市在想像與現實共構下鼓動著感知及生活情調。
時間的走位
陳宛伶的勞作技術從時間軸的剪貼展開,反向處理我們悉知的攝影概念。《這裡風景很迷人》在堤防、地下道、高速公路擷取時間切片後再將單張影像黏貼為長軸,時間間隙在空間緊密相接後被填平,定點發生的事件像一卷底片排序成為時間走位的軌道。堤岸旁光陰從黃昏步入黑夜;調小光圈拍攝的地下道,流動人影因為靜止的人造光缺少時刻推進的提示,產生不同時間流的交錯;晚間高速公路從兩端向中間接近傍晚,開始與結束在兩點拉扯與辯證間劃出迴圈的雛型。
陳宛伶從天橋上往下拍攝行進車輛,後製每格影像為圓弧版塊連接為《團和團》,車輛的環形路線始終原地打轉,起始與終結都在無止盡的循環裡清除消退。為了讓路面的標線準確接合,影像微調後車身也跟著扭曲變形,畸異的扁平車輛重心不穩搖晃擺盪,離心力的失速使安穩的日常飛離常軌。同心圓內外的順時鐘與逆時鐘運轉讓本應分離的單點又無數次擦身而過,迴圈裡反覆人生景況。
日常的位移
高角度拍攝暫停的機車,在固定的範圍與位置框選畫面為「單位」,在不同展覽現場任意組合《浮動小機車》。「浮動」的隨機與即興被排列為井然有序的棋盤格狀。冷清灰白路面讓機車與騎士成為奇異化的景物,遠離壅塞車陣在各自的方格裡孤單行駛。局部選取的動作使熟悉街景「位移」到陌生場域,「冷」處理每日面對的滾燙現實,微弱的發聲反應及漠然態度雖顯疲憊仍要騎著機車知足前進。
《我背著妳好快樂》拍攝於日本橫濱的行人通道,是陳宛伶少數採平視角度拍攝的作品,行人的影子平行投射於牆面,框型的單張照片拼組產生整面大樓窗格的錯覺。生活總在同一段路程日復一日往返,行進間的記憶與知覺體驗走入空白麻痺,陳宛伶在鐵灰工業城捕捉朋友、戀人、親子與並肩夫妻的形影交疊,關係的連結互動讓城市稀薄的感性意識有了極微的溫度。
平板斷面的停格
陳宛伶的創作在2009年駐村於橫濱時從塊狀單位發展為帶狀的接縫,平行垂直線做為主要架構。景觀的干擾都被清空,凹凸細節嵌入地面,平板抑制了城市的流動交通與移動的緊張,也將鼎沸的車聲人聲消音,塗抹生活知面的孔縫。當這些斷帶拼接成大塊面,線條被影像處理的邏輯、模組整理後重新浮現出來,路面細紋像輸送帶或滾筒加壓後的淺淺刷痕,印花圖案成為生活的織面,反射低調的小小華麗。《嶋田君的夏天舞蹈2》輪胎走過留下油漆痕跡,組合成復古的壁紙圖樣。《嶋田君的夏天舞蹈3》遊樂園地面像油墨壓印而成的鮮明旗幟。陳宛伶避開萬花筒一般的絢麗花樣及複製概念,在共處一個環境產生的類同當中找出多樣性。
「地平線」有建構、穩固下沉的重量,也表示一種果決、制約,痕跡則做為「曾經」的確認。紐帶排列組合之後,人物車輛的位置起伏,撩撥勾動緊繃的線條,小物件讓僵化呆滯的日常有曲折變化。《唱一首動物園的歌1》取斑馬線排列成五線譜,路面有臉孔表情傳達歡喜情緒,路人像跳躍符號在單調中抑揚頓挫為圓舞曲。嬉遊之餘陳宛伶也懂得黑色幽默,《唱一首動物園的歌2》的音譜線被導盲磚道取代,導引「盲」碌的馬戲團生活,嘲諷原地遊走卻沒有勇氣離逸的荒謬與偏執。停格的《東京競馬場》表現競速場緩慢、「靜止」如畫一般的圖像,草地的質感被加工地更加平版,像滾筒底下延展而出的一片人造風景。
行進中的輸送帶
「場所」是生活參與社會的腹地,陳宛伶幾乎所有影像都取自於公共空間,並且拍下「行進」中的暫停或定格「經過」的片段,像馬路、地下道、遊樂園……等等一起走過的公眾場域,人與人短暫交會的臨時與偶然是輸送帶上非定數的運行。
《台灣高鐵》車箱是移動的空間,陳宛伶層層疊疊停站時刻的車窗,這個以「一日生活圈」為訴求的交通運輸縮短了物理距離,往返南北的列車承載島嶼近年來的生活經驗。作品的四個圓角如高鐵車窗般,許多小窗格裡有啟程歸賦的心情映射為人生月台的縮影。
一段段手扶梯接龍為長軸,迴旋環帶被剪開像垂直落下的天梯,《好長好長以前》像「好久好久以前……」從頭說起的童話故事,時間上的詞彙抽換成空間用語,垂直的影像空間表現抽象時間的推移。雖然搭乘手扶梯抵達下一個樓層後便離開這個迴圈,但成長「以後」要面對的瑣碎事務接踵而至,迎面而來的時間都是未來,童話記憶僅存於「以前……」。
大產量的小工場
2010年個展「小生活工場」展出以橫濱為創作背景的系列作品,海港工業城是供給創作素材的工廠。生活即是小小加工廠,每一當下都在生產「日常」,夜以繼日依指令一貫作業運轉,但陳宛伶很聰明地引用了「場」而捨棄「廠」,「工廠」是機器與工人將原料加工為成品的地方,著重製作的程序;而「工場」更強調為工作的場所,有「人工」活動在進行。生活是一個含括精神活動、柔軟又深重的大敘述,「小生活工場」於是擴大發展為創作的核心架構。
想起風尚典雅的品牌「生活工場」,產品經人因設計仍有機械感,有「手工」鑿痕卻量化製造,具某種小資產階級的風格或價值感。當代藝術市場就像「小」規模的生活工場,一部分創作被品味取向牽引著,在這套精緻包裝的操作下生產藝術。
整理「小生活工場」的創作特質與作業步驟,單張影像「格放」為適當的尺幅,調整冷靜卻未遠離的焦距。消除城市景觀與活動的細碎,過「滿」的生活抽離工作、社群關係後僅剩單調空白,陳宛伶俐落地刮除剩餘,緊縮毛孔讓細微的刺痛、發癢都被壓抑撫平,去個性化與去個別化的平板接近模造生產的單一類型。
陳宛伶透過影像軟體施展靈巧技藝,手工化的框選、截斷、拼貼重構變造出「冷靜」現實,將日常的「熟悉」陌生化。有些作品為了避開影子選在陰天拍攝,選取裁剪後呈現棚內打光般的乾淨清晰。有些則在陰影處理上動了手腳,因為高角度俯視拍攝,導致變形並加重了陰影,陳宛伶調換了主體與陰影的位置(《嶋田君的夏天舞蹈2》),產生視覺上的弔詭與難解。
「影子」是三度空間裡存在的確認,以及環境條件的客觀反應,本是強調立體感的一種手段,但影像的後製產生不自然陰影,影子尷尬的介入,主體則以不安穩的傾斜角度插入,那麼這個確認動作的有效性何在?太陽底下總有新鮮事,陳宛伶的打光術與挪移術,以及「人工」化的「曾經」與「暫留」,放大了尋常底下的奇觀。
結語:小宇宙的大迴旋
《小宇宙》將生活「迴圈」、「循環」的探討從二度空間發展為3件影像雕塑。小汽車排列滾筒上,在「巨輪」的輪轉驅動下讓整個車身以旋轉翻滾的姿態奔馳向前。雲霄飛車的軌道環繞著捲成柱狀的天空影像,影像裡的飛車靜止不前,柱狀相紙底下襯著一張有一圈圈飛旋雲朵的影像,暗示雕塑本身需在實境發生的事件裡才能引發聯想。剪下長條單車道的相紙,將兩端反轉黏貼起來,腳踏車無止盡地繞著「梅比斯環」(Möbius Strip)前行,騎行於不存在的兩個面,讓柏油路上的單車之旅多一點浪漫想像。
閉鎖、重複的生活如何具現為完整宇宙?在東方哲學思維裡「小」就是具體而微的宇宙,微小中可以見到「完整」。陳宛伶常引用「小」為作品標題或展覽名稱,不僅單純用作補語或形容詞,在整個創作結構中甚至可以與主體並置。充足完滿為自身的隱喻,「小」所產生的親暱感與敏銳知覺構成溫柔且堅固飽滿的感性體,迎接日常生活裡的奇遇驚喜。
時間的走位
陳宛伶的勞作技術從時間軸的剪貼展開,反向處理我們悉知的攝影概念。《這裡風景很迷人》在堤防、地下道、高速公路擷取時間切片後再將單張影像黏貼為長軸,時間間隙在空間緊密相接後被填平,定點發生的事件像一卷底片排序成為時間走位的軌道。堤岸旁光陰從黃昏步入黑夜;調小光圈拍攝的地下道,流動人影因為靜止的人造光缺少時刻推進的提示,產生不同時間流的交錯;晚間高速公路從兩端向中間接近傍晚,開始與結束在兩點拉扯與辯證間劃出迴圈的雛型。
陳宛伶從天橋上往下拍攝行進車輛,後製每格影像為圓弧版塊連接為《團和團》,車輛的環形路線始終原地打轉,起始與終結都在無止盡的循環裡清除消退。為了讓路面的標線準確接合,影像微調後車身也跟著扭曲變形,畸異的扁平車輛重心不穩搖晃擺盪,離心力的失速使安穩的日常飛離常軌。同心圓內外的順時鐘與逆時鐘運轉讓本應分離的單點又無數次擦身而過,迴圈裡反覆人生景況。
日常的位移
高角度拍攝暫停的機車,在固定的範圍與位置框選畫面為「單位」,在不同展覽現場任意組合《浮動小機車》。「浮動」的隨機與即興被排列為井然有序的棋盤格狀。冷清灰白路面讓機車與騎士成為奇異化的景物,遠離壅塞車陣在各自的方格裡孤單行駛。局部選取的動作使熟悉街景「位移」到陌生場域,「冷」處理每日面對的滾燙現實,微弱的發聲反應及漠然態度雖顯疲憊仍要騎著機車知足前進。
《我背著妳好快樂》拍攝於日本橫濱的行人通道,是陳宛伶少數採平視角度拍攝的作品,行人的影子平行投射於牆面,框型的單張照片拼組產生整面大樓窗格的錯覺。生活總在同一段路程日復一日往返,行進間的記憶與知覺體驗走入空白麻痺,陳宛伶在鐵灰工業城捕捉朋友、戀人、親子與並肩夫妻的形影交疊,關係的連結互動讓城市稀薄的感性意識有了極微的溫度。
平板斷面的停格
陳宛伶的創作在2009年駐村於橫濱時從塊狀單位發展為帶狀的接縫,平行垂直線做為主要架構。景觀的干擾都被清空,凹凸細節嵌入地面,平板抑制了城市的流動交通與移動的緊張,也將鼎沸的車聲人聲消音,塗抹生活知面的孔縫。當這些斷帶拼接成大塊面,線條被影像處理的邏輯、模組整理後重新浮現出來,路面細紋像輸送帶或滾筒加壓後的淺淺刷痕,印花圖案成為生活的織面,反射低調的小小華麗。《嶋田君的夏天舞蹈2》輪胎走過留下油漆痕跡,組合成復古的壁紙圖樣。《嶋田君的夏天舞蹈3》遊樂園地面像油墨壓印而成的鮮明旗幟。陳宛伶避開萬花筒一般的絢麗花樣及複製概念,在共處一個環境產生的類同當中找出多樣性。
「地平線」有建構、穩固下沉的重量,也表示一種果決、制約,痕跡則做為「曾經」的確認。紐帶排列組合之後,人物車輛的位置起伏,撩撥勾動緊繃的線條,小物件讓僵化呆滯的日常有曲折變化。《唱一首動物園的歌1》取斑馬線排列成五線譜,路面有臉孔表情傳達歡喜情緒,路人像跳躍符號在單調中抑揚頓挫為圓舞曲。嬉遊之餘陳宛伶也懂得黑色幽默,《唱一首動物園的歌2》的音譜線被導盲磚道取代,導引「盲」碌的馬戲團生活,嘲諷原地遊走卻沒有勇氣離逸的荒謬與偏執。停格的《東京競馬場》表現競速場緩慢、「靜止」如畫一般的圖像,草地的質感被加工地更加平版,像滾筒底下延展而出的一片人造風景。
行進中的輸送帶
「場所」是生活參與社會的腹地,陳宛伶幾乎所有影像都取自於公共空間,並且拍下「行進」中的暫停或定格「經過」的片段,像馬路、地下道、遊樂園……等等一起走過的公眾場域,人與人短暫交會的臨時與偶然是輸送帶上非定數的運行。
《台灣高鐵》車箱是移動的空間,陳宛伶層層疊疊停站時刻的車窗,這個以「一日生活圈」為訴求的交通運輸縮短了物理距離,往返南北的列車承載島嶼近年來的生活經驗。作品的四個圓角如高鐵車窗般,許多小窗格裡有啟程歸賦的心情映射為人生月台的縮影。
一段段手扶梯接龍為長軸,迴旋環帶被剪開像垂直落下的天梯,《好長好長以前》像「好久好久以前……」從頭說起的童話故事,時間上的詞彙抽換成空間用語,垂直的影像空間表現抽象時間的推移。雖然搭乘手扶梯抵達下一個樓層後便離開這個迴圈,但成長「以後」要面對的瑣碎事務接踵而至,迎面而來的時間都是未來,童話記憶僅存於「以前……」。
大產量的小工場
2010年個展「小生活工場」展出以橫濱為創作背景的系列作品,海港工業城是供給創作素材的工廠。生活即是小小加工廠,每一當下都在生產「日常」,夜以繼日依指令一貫作業運轉,但陳宛伶很聰明地引用了「場」而捨棄「廠」,「工廠」是機器與工人將原料加工為成品的地方,著重製作的程序;而「工場」更強調為工作的場所,有「人工」活動在進行。生活是一個含括精神活動、柔軟又深重的大敘述,「小生活工場」於是擴大發展為創作的核心架構。
想起風尚典雅的品牌「生活工場」,產品經人因設計仍有機械感,有「手工」鑿痕卻量化製造,具某種小資產階級的風格或價值感。當代藝術市場就像「小」規模的生活工場,一部分創作被品味取向牽引著,在這套精緻包裝的操作下生產藝術。
整理「小生活工場」的創作特質與作業步驟,單張影像「格放」為適當的尺幅,調整冷靜卻未遠離的焦距。消除城市景觀與活動的細碎,過「滿」的生活抽離工作、社群關係後僅剩單調空白,陳宛伶俐落地刮除剩餘,緊縮毛孔讓細微的刺痛、發癢都被壓抑撫平,去個性化與去個別化的平板接近模造生產的單一類型。
陳宛伶透過影像軟體施展靈巧技藝,手工化的框選、截斷、拼貼重構變造出「冷靜」現實,將日常的「熟悉」陌生化。有些作品為了避開影子選在陰天拍攝,選取裁剪後呈現棚內打光般的乾淨清晰。有些則在陰影處理上動了手腳,因為高角度俯視拍攝,導致變形並加重了陰影,陳宛伶調換了主體與陰影的位置(《嶋田君的夏天舞蹈2》),產生視覺上的弔詭與難解。
「影子」是三度空間裡存在的確認,以及環境條件的客觀反應,本是強調立體感的一種手段,但影像的後製產生不自然陰影,影子尷尬的介入,主體則以不安穩的傾斜角度插入,那麼這個確認動作的有效性何在?太陽底下總有新鮮事,陳宛伶的打光術與挪移術,以及「人工」化的「曾經」與「暫留」,放大了尋常底下的奇觀。
結語:小宇宙的大迴旋
《小宇宙》將生活「迴圈」、「循環」的探討從二度空間發展為3件影像雕塑。小汽車排列滾筒上,在「巨輪」的輪轉驅動下讓整個車身以旋轉翻滾的姿態奔馳向前。雲霄飛車的軌道環繞著捲成柱狀的天空影像,影像裡的飛車靜止不前,柱狀相紙底下襯著一張有一圈圈飛旋雲朵的影像,暗示雕塑本身需在實境發生的事件裡才能引發聯想。剪下長條單車道的相紙,將兩端反轉黏貼起來,腳踏車無止盡地繞著「梅比斯環」(Möbius Strip)前行,騎行於不存在的兩個面,讓柏油路上的單車之旅多一點浪漫想像。
閉鎖、重複的生活如何具現為完整宇宙?在東方哲學思維裡「小」就是具體而微的宇宙,微小中可以見到「完整」。陳宛伶常引用「小」為作品標題或展覽名稱,不僅單純用作補語或形容詞,在整個創作結構中甚至可以與主體並置。充足完滿為自身的隱喻,「小」所產生的親暱感與敏銳知覺構成溫柔且堅固飽滿的感性體,迎接日常生活裡的奇遇驚喜。